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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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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和煦的春日午後,韓婉婷從唐家步出,信步在附近的街道上。她走得很慢,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高跟鞋踩在由大大小小鵝卵石子鋪就的彈格路上,發出有節奏的、嗑嗒嗑嗒的聲音,街區附近很安靜,行人與汽車來往並不多,似乎只有她的腳步聲回響著。

街道兩邊盡是粗壯的法國梧桐樹,微風吹過,樹葉發出“唰唰”的聲響,仿佛在和人們打著招呼。陽光從樹葉的縫隙裏透進來,投射在地上,暈出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光斑。她擡起頭,瞇著眼睛看向蔚藍色的天空,空氣中漂浮著春天的味道,悠淡而熟悉。這樣的情景,讓她不禁想起了在巴黎旅行時,在香榭麗舍大道上漫步的畫面。

她興致頗不錯,象兒時最喜玩的那般,循著光斑的跡象,用腳一個一個的去踩。踩得興起,幾乎忘記了時間,就這麽一路玩了下來,偶爾有在附近玩耍的小孩子看到,都跟在她身後,好奇的看著一個漂亮的阿姨,踩著高跟鞋,象小孩子那樣,在地上蹦蹦跳跳的,追著陽光的影子,玩得那麽起勁,投入。

漸漸地,跟著她玩的孩子越來越多,由她在前頭帶著,大大小小的人兒都在路邊跳著,蹦著,仿佛是一只老母雞帶著許許多多的小雞,讓人看了忍俊不禁。和孩子們在一起玩,她大約是覺得找回了童年的感覺,拉著孩子們的手,笑得格外輕松與愜意,似乎心中再沒有了成人世界的無盡煩惱與憂愁,也沒有了無窮無盡的紛爭與算計。因此,當那條路到了盡頭的時候,與孩子們的分別便讓她多了幾分不舍與感慨。

孩子們咯咯笑著,揮手與她道別,童稚而又清脆的聲音回響在靜謐的街道上,如餘音繞梁,令她久久佇立凝眸著他們逐漸遠去的身影。直到孩子們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她的視線之中時,她才緩緩地回身而去,漫無目的的在陽光下,朝著前路繼續前行。

她回上海的事情,除了美國的親友與阿芬知道之外,並沒有通知上海的其他親友,就連寧波路上的老宅她都沒有再回去住,只是悄悄的搬進了父親早年曾買下的位於愛麥虞限路(今紹興路)上的一間不大的公寓內,獨自居住。為的,不過是想清凈的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想再被無謂的親屬關系限制了她真正的個人能力,也不想再成為大家族覆雜勢力之間爭奪的籌碼。

固然,以她的身份和家庭背景,要想在全中國任何一個地方,甚至是在南京中央政府內找到一份職優薪厚的工作,根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她卻偏不想靠著這些來得到那些東西讓別人都小看了她,以為她只是一個靠著家族關系才得到一切的女人,一個空有容貌而沒有頭腦的女人。

此生,她從不屑於做一個“繡花枕頭”,一個腹內空空的“花瓶”,她立志要做比三位姑媽更加優秀的卓越女性。從她自校長手中接過榮譽畢業生證書的那一天起,她就下定了決心,將來,一定要憑自己的實力,做出一番事業來。

她不想讓自己顯赫的身世成為縛住手腳的繩索,她要讓全天下的人們都知道,高門大戶家出來的小姐,不是個個都喜歡嫁入豪門的,不是個個都不知道人間疾苦的,也不是個個都追求驕奢淫逸的生活的。至少,她不是。

做一名戰地記者的夢想,緣自她在美國求學期間,曾經在圖書館內看到的一本描述一戰戰地故事的書籍。那本書是以日記的形式描寫了戰地之內每天發生的戰事與故事,作者是一名親臨戰爭現場的德國戰地記者海恩斯,他以自己的親身經歷,記述下了每天戰場上發生的事情,與所有的將士們同吃同住,乃至一同經歷生死一線,可謂了解戰爭最真實最可信的第一手資料。

書中許多幅記錄戰爭真實場景的照片,即是出於作者本人之手。這本書的最後,是以一段寫了一半沒有寫完的日記,與一張幾乎看不懂畫面的淩亂的黑白鏡頭做了結尾。整張照片的構圖中,可以看見的,除了紛亂的一粒粒的小黑點與一塊塊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黑色物體之外,只有大片的天空狀留白。

沒有完結的日記自然表示的是作者已經遭遇不測,在戰場上以身殉職。但那張照片的出處,一度讓她非常疑惑。直到後來有一天,學校裏請來了一名著名的戰地記者蘭德斯前來做演講,當他噙著熱淚,低啞著聲音結束這場演講的時候,她才終於明白,那張完全看不明白構圖意義的照片所代表的是什麽意思。

原來,那張照片是海恩斯在遭遇到炸彈襲擊,身受重傷彌留的那一刻,堅持著用一直死死抓在手裏的相機抓拍下來的最後時刻。那紛亂的小黑點是炸彈落地時氣浪帶起的泥土,而那一塊塊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黑色物體,是被炸死的士兵的人體組織與破碎的彈片……

聽到這樣一個殘酷到讓人有些無法接受的事實,她記得自己當時震驚的無以覆加。然後,心就仿佛被什麽東西給緊緊揪起來似的,眼淚忍不住潸然而下。那場演講分明不是煽情的報告會,可在座的所有同學,包括向來堅強的男同學們,也大多被感動的熱淚盈眶。

那個來做演講的記者蘭德斯,就是那本故事書作者當年的同伴與搭檔。當海恩斯以身殉職的那一刻,他因被氣浪掀進了戰壕中而僥幸逃過一死。當他拼死爬出戰壕、九死一生之餘,親眼見證了自己的同伴是如何拼盡了最後一口氣,用相機拍下了生命中最後一張照片,以一種最堅貞與敬業的態度完成了新聞報道的任務,同時,也用自己的生命向世人展示了戰爭的無比殘酷。

四年的戰爭結束後,蘭德斯轉行做了出版人,為了紀念在戰爭中壯烈殉職的海恩斯,也為了所有被卷入戰爭而失去平靜生活的人們,他在事業有成之後,專門整理了海恩斯的戰地日記與所有拍攝的照片,自費出版了這本戰地故事。

然後,他利用工作之餘的業餘時間,開始在世界各地演講,以親身經歷與自己的切身體會,一次次的呼籲人們愛惜和平,反對戰爭。他希望人們都能記住海恩斯拍下的那張生命最後瞬間的照片,記住戰爭的殘酷,記住和平的美好生活。

她必須要說,蘭德斯的願望可能終他此生,也都只是一個美好的理想,甚至可能是一個太過虛幻的夙願。因為世界各地,每一天,每一年,到處都有大大小小的暴力與各種名目不同的戰爭在發生。這個偌大的世界,從沒有平靜過。

但是,她也必須要承認,他的演講,至少在她看來是成功的。因為,她不僅僅記住了戰爭的殘酷,和平的美好,而且還激起了她心中難以磨滅的一個念頭——她要做一名戰地女記者。她要象海恩斯那樣,勇敢的在戰爭的第一線,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照相機,將殘酷的戰爭場面帶回給世人看。她要讓世人明白,戰爭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暴力只能讓世界變得更加冷酷與兇殘。

但是她知道,要真正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因為,即使是在美國,真正沖在第一線工作的女記者也是鳳毛麟角,更不用說是在戰爭這樣危險的第一線上。為此,她在其後求學的幾年中,一直致力於挑戰各種對女性記者而言高難度的采訪課題,為的就是要讓自己在各種艱難覆雜的環境下,可以學會隨機應變的處理各種問題,可以克服自身先天條件的限制,鍛煉出堅強的心性與體力,將來若是有機會上戰場,那麽她就可以有足夠的信心來面對所有突發的狀況。

在就學的四年時間裏,她選取的課題常常令導師都忍不住要咋舌於她的大膽與想法,甚至很多人都不看好她能真的完成自己布置下的課題。但是,無論期間經過了多少困難,最後,她都能在導師規定的時間裏交出作業,並且取得每一位導師一致給予的全A+的高分。她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也許其他人並不知道,但是,從那以後,整個新聞學院的人都知道了她的名字——Daisy Han,也都認識了她——一個名叫韓婉婷的華裔女學生。

在畢業典禮上,校長笑著握著她的手,將當年度榮譽學生的獎狀與畢業證書一起送到了她的手中,並且看著她,用極其慈祥與認真的口吻對她說,我親愛的孩子,我相信有一天,你一定能夠實現自己的願望。我會等待著從報紙上看到你從戰場上發來的報道,然後真心的為你祈禱,願上帝保佑你,一生平安!

中日戰爭的爆發,伴隨著老校長最真誠的祝福,讓她更加堅定了要循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的信心。她知道,這條路於她而言,很艱難,很危險,但是,一種由內心不斷滋生出的巨大動力,堅定的推動著一步步的朝前走。

離開美國前,母親的淚眼相勸、以死相逼,以及眾多親朋的苦苦勸說,都沒有能打消她的這個念頭,反而越來越堅定了她的信念。她覺得自己有一種無法推卸的使命,使她必須要去完成,那就是她有義務、有責任用自己畢生所學,走上戰場,記錄下中國人民是如何與日本侵略者進行抗爭的最真實的一幕。只有這樣,才能讓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人們一同來譴責日本的侵略行為,為中國抗戰增添一份薪火相傳的力量。

她是這樣想的,也的確是這樣做的。為此,她始終不改初衷,頂著“不孝女”的惡名,在母親無奈的淚眼與父親傷感的微笑中,踏上了前往中國的郵輪。她悄悄的走了,沒有與她的朋友們告別,相送她的,只有父母。她沒有讓其他人知道她何時離開,甚至連被父母視為“乘龍快婿”的林穆然也都沒有告訴。因為,她不愛他。因為,她不想耽誤他。因為,她知道自己踏上的可能會是一條不歸路。

回到上海後,阿芬的激烈反應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何其堅決的要自己必須要考慮清楚自己的每一個選擇,而偉傑要她必須要正視將來可能在戰場上遇到的比在美國時更為危險的情況。他們是她的朋友,同樣也在為自己擔心,他們在用自己的方式勸阻著她的抉擇。但是,她也許要很抱歉的對他們說,即使她再考慮一百天,這個決定也不會改變。她依然要做一名戰地女記者。是的,初衷不改。

韓婉婷仰頭站在和煦的春日陽光下,閉上了眼睛,任微風輕輕地拂過臉龐,笑意禁不住漾開在臉上。在這裏,在這一刻,沒有令人厭惡的日本士兵耀武揚威的從她身邊走過,沒有觸目驚心的“膏藥旗”迎風招展,看不到日偽軍們為虎作倀的嘴臉;看不到漢奸們恬不知恥的卑躬屈膝。有的只是春日裏的甜美氣息,有的只是平靜美好的普通生活,有的只是綠意盎然的森森新意。

這樣的生活,多麽美好啊!這樣的一天,多麽平靜啊!如果沒有戰爭的話,該有多好啊!

為什麽總有人對這樣美好的日子視而不見?為什麽總有人耐不住寂寞的挑起一場場蓄意的戰爭?為什麽總有人想著要從別人的土地上攫取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欲壑難填,人心不足,最後這些人能夠得到的又會是什麽呢?

世界上從沒有一場非正義的戰爭可以得到最後的勝利,自古以來皆如此。可有些人卻從來都不知道這個道理,從來都不知道,象個精神病人似的,執拗而頑固的陷在自己的癔想世界裏稱王稱霸。他們大約是瘋狂的太過,以至於忘記了,那一切不過都只是一個虛幻的夢境,如肥皂泡一樣美麗的但卻一戳即破的夢境。

她慢慢地睜開眼睛,望著從前方不遠處漸行而來的、列隊而行的一隊日本士兵,目光漸漸地深邃起來。海恩斯拍攝的最後一張照片此時已然浮現在她的腦海中,她默默地告訴自己,韓婉婷,你必須要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去,必須要去做。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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